目光几乎让靳岄胸口灼痛,他滚动着自己干涸的喉咙,垂下眼皮,抓住贺兰砜手腕:你这架势,在大瑀要被人叫做登徒子的。
贺兰砜奇道:登徒子?
就是不检点、爱动手动脚的人。他拂开贺兰砜的手,记住了,我不是卓卓。下次再胡乱碰我,我跟你不客气。
贺兰砜根本不吃他的威胁,他也看出靳岄不是真的生气,而是他不知道是什么,他分辨不清楚,也尚未有分辨的意识。看着靳岄洗布巾,贺兰砜忽然一顿,一把从水中捞起靳岄的手。
靳岄手心发红,略略肿胀,是被灼伤了。
贺兰砜顿时想起靳岄摸过那些烧焦的尸体。他顾不得自己的伤了,倒了一手的药油往靳岄掌上涂抹,无论靳岄怎么说也不肯松手。
起初还觉得不好意思,但贺兰砜太过坦荡,他没法劝他松开,只好放弃抵抗。
等把靳岄两只手都细细抹好了药油,贺兰砜又仔细包扎上,低着头小声说: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火。
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死人。
他并不是头一回来北都。以往只要有空、有钱,贺兰金英常常带他和卓卓到北都来玩儿。城南是个热闹地方,巫者习所、下民街都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处,吃的玩的都很多。兄妹三人身上并没多少闲钱,去不了富贵的地方,便常常在城南闲晃。
他记得,买下阮不奇的那个酒馆也在城南。店家跟贺兰金英很熟,会给卓卓单独准备小巧的碗碟。酒馆对面有间卖皮货和外袍的店,店里的老板娘常爱捏贺兰金英的手臂,眼角含春,一面夸他俊美壮实,一面用胸脯缱绻地撞他的肘臂。再往里去是下等劣马交易之所,兄弟俩人十分爱到这儿看马,虽然一匹也买不起,但他和贺兰金英都是识马之人,一来二去也记得了一些熟面孔。
贺兰砜在倾颓的屋舍里找到许多尸体,他无法一一辨认容貌,也不敢去一一辨认。酒馆被烧了大半,对面皮货店的老板娘和老板躺在店门后面,想逃却逃不出来。
今晚还住陈霜房间吗?他絮絮地说了许多,忽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。
靳岄毫不犹豫:嗯。
贺兰砜抬头看他,嘴唇微微张开,是想说什么却捕捉不到清晰言语的模样。
靳岄心头忽然一亮:想我陪你?害怕得睡不着?
贺兰砜没否认也没承认,看着靳岄说:陈霜的房间很冷。
在几乎被他眼神动摇的瞬间,靳岄摇了摇头:不了。
贺兰砜又低了头,他给靳岄包扎好了,轻轻摩挲靳岄的手掌。火真大。他说,你怎么敢去找我?
靳岄甚至没有想过敢不敢的问题。贺兰砜在火场里,生死未卜,他除了去找他,脑中并没有任何别的念头。他忽然想起了令自己骨头震颤的雷,连忙把手抽回来。贺兰砜眉头皱起:你
此时两人听见外头传来虎将军的粗嗓门:那我先去了。
片刻后,有脚步声靠近贺兰砜的房门,从半开的窗户外露出贺兰金英的脸。
贺兰砜,我有话跟你说。他扫了一眼靳岄包扎好的手,靳岄,谁来都不得打扰我们。
贺兰砜只得穿好衣服出门。
***
贺兰金英住在虎将军房间旁,比贺兰砜和卓卓的房间都要大上一圈,但内里陈设仍旧十分简单,一切都粗糙随意,主人家并没有认真摆设打理。
坐下后,贺兰砜立刻询问朱夜的下落。他笃定大哥是知道的。
我已经把她安顿好,你不必担心。贺兰金英反问,你知道昨夜之事与朱夜有关?
靳岄已经告诉我了。
贺兰金英点点头,他不必再从允天监说起。贺兰砜从袍子里掏出一个长形的物件,推到贺兰金英面前。
那是一枚纯黑的箭矢,箭尖仍残留着火油的气味和油膏的残渣。
贺兰金英大吃一惊:朱夜射的那枚箭?!
对,我在火场捡到的。
你怎么没交出去?贺兰金英拿起那枚箭仔细端详。箭身纯黑,以精铁打造,但奇特的是箭杆竟是镂空的,上刻无数纠缠的云纹。
靳岄跟我形容过这种箭的样子。贺兰砜说,这是高辛箭。
贺兰金英霎时震动不已。他虽是高辛人,但高辛箭也仅从父亲口中偶尔听说,从未见过,更不可能知道它的形状与模样。
贺兰砜认出高辛箭之后,迅速将它藏在身上。他当时还不知道火龙为何断尾、为何会熊熊燃烧,但这箭确凿地与高辛人相关,他只得偷偷藏匿。
有朱夜,有高辛箭,你能不能坦白告诉我贺兰砜问得直接,昨夜的大火是不是跟高辛灭族之事相关?
***
贺兰砜与贺兰金英在房中密谈,靳岄便在院子里做些闲事。他本来是养尊处优的小公子,但当了这么久的奴隶,不仅脚力渐渐雄健起来,手脚愈发有力,身材更是拔高了不少。
贺兰砜应当长得慢一些,靳岄想,我赶不上他了。
陈霜过来帮他拾掇柴火。他与阮不奇昨夜救出火场之中的不少人,自己也被火稍稍燎伤些许,但都藏在衣服里,外面看不出来。他没跟靳岄讲,靳岄却闻到了他身上药膏的气味。
我这是小事。陈霜比划道,阮不奇手上的伤有点儿麻烦。
靳岄吃了一惊:她应当去看大夫!
放心吧,她自己比大夫更擅长处理这种事情。陈霜活动手腕,伤口虽是贯穿,但活动无碍,长好了就没事了。他见靳岄脸色不好,又补充道:受伤对我们来说是小事,你不必在意。
是我考虑不周。靳岄愧疚万分。
陈霜摆摆手:即便你不让我去救人,只要确认你安全,这件事我还是得去做的。人命关天,还分什么大瑀北戎?
但阮不奇
她素来古怪,明夜堂里和她交好的人不多,我算一个,堂主也算一个。不奇脾气是怪,但人不坏,嘴上厉害而已。陈霜见靳岄始终有些提不起精神,便挑了些阮不奇和岳莲楼的事情悄悄告诉他,都是鸡零狗碎、吵吵闹闹的闲事儿,听着也挺有意思。
大门被咚咚敲响,仆人应门后匆匆跑来找贺兰砜。
大巫来了!那仆人是北戎少年,一脸紧张兴奋,就在门外,他说要见贺兰家二爷!
贺兰砜和贺兰金英的谈话不能被人打扰,靳岄曾见过大巫,便主动去接待。
大巫仍披灰白的皮毛大氅,那大氅在日光里愈发陈旧得一览无遗。老头裹在里头,皱巴巴的脸上看不清喜怒,所有表情全被胡子和乱糟糟的白发遮盖了,只看到一双精光闪烁的苍老眼睛。
我得吃点儿东西,烨台的油茶挺好。大巫持着手杖,杖子顶上那团脏污的毛团在初春的风里细细地飘散飞絮,厨房在哪里?
厨房里,浑答儿和都则正忍气吞声地给卓卓和阮不奇做手抓肉。靳岄把众人请走,恭恭敬敬给大巫端上油茶和手抓肉。大巫用手杖敲敲地面:你留下,陪我。
吃饱手抓肉、喝足了油茶,老人缓缓舒出腹中浊气,意犹未尽地望向厨房。
靳岄问:还想吃什么别的吗?他对允天监里那十几口炖着肉汤的药锅记忆尤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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