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夜这才住了口,自悔失言,扭头出去了。
舒君虽然听见了,但也当做没有听见,更没有听懂。幽雨也不去追人,左右环顾一圈后,招手把舒君带了出去。
走到屋外两人就站在廊上,幽雨低声问:“皓霜刀在哪里?”
舒君现在毕竟不好带刀行动,不过还是好好收藏的,答道在房间里放着,幽雨就叫他带上刀之后到自己的房间见面。
舒君心弦忽然绷紧,好像有什么等待已久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,提着一口气匆匆回房带好刀,转身到幽雨房中。
这些侍女比他资历更老,也比他年纪大,都是女流,个个漂亮,举止气度都不凡。因此在他预料中房间不说奢华,至少绮丽。
然而完全不是。
幽雨的卧房也隔断成里外两个部分,外头遍地铺席,一侧陈设桌案,上头摆放一组茶壶茶杯,另一侧墙上挂着剑和一张素白面具,墙面上垂着一道帘幕,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简朴,冷寂,哪里像是个女孩儿的闺房。
舒君吃了一惊,但却,自己的面容也冷静沉肃下来,迈进房门后就自觉的关好门,返身在幽雨示意下像她一样盘腿坐在了坐席上。
幽雨伸手从他怀里把刀拿了过去,拔出一半检视雪刃,问他:“你晓不晓得,这是什么刀?”
舒君自然摇头。
幽雨指尖点在那只麒麟头上,对他微微一笑:“这是主君的标志,你是已经知道的了。”
舒君点头。这一月他到处都能见到这个图案,车马,箱笼,武器,猜也猜得出是薛开潮的徽记。
“但这把刀,并非独一无二的。”幽雨道:“这把刀叫皓霜刀,是主君座下一支秘密护卫所用的刀。”
舒君睁大了眼睛。
“你看看这个。”幽雨从身侧摸出另一把刀,和舒君的几乎毫无差别,只是更细,更长,错金云团纹刀颚下刻着两个字:云师。
刀鞘刀柄其实都和舒君的刀一模一样,但出鞘之后刀刃就截然不同,原来绚丽都藏之于内。那两个字出自刀铭第一句:风伯吹炉,云师炼冶。
错金云团纹刀颚和铭文叫舒君一愣。
幽雨的声音仍然极低:“此时主君的心思已经变了,风向也要变,皓霜刀不再只是护卫,你就是主君要亲自安排的第一人。我既然拿着云师,做的是皓霜刀的统领,自然要教你许多事,舒君,你的命运就和此时风云一样,都变了。”
原来幽雨居然是薛开潮暗卫的统领,看她平常温温柔柔,实在令人意外。
舒君默默看着她,惊疑不定。幽雨不由伸手在他手臂上拍了两下,安慰道:“放心,你现在只需好好跟着我学,等你有了灵体,咱们也该到了东都,到时候你就什么都知道了。”
竟还要到东都去。放在平时这句话就足够舒君吃惊,然而此时此刻还有灵体二字抢占舒君的注意力,反倒把这个给忘了,只失声道:“灵体?我吗?”
他天天看着薛开潮的那只青麒麟,对灵体已经看做超凡脱俗的一种东西。偶尔他和青麒麟面对面遇上,也曾被青麒麟穿体而过,那感觉好像一团烟雾,甚至根本没有什么感觉,有时候他却能够摸到丰软卷毛,感觉实在很神奇。虽然心中喜爱,但也知道那是世上无二的,如何想过自己也可以有?
幽雨却伸手在空中一招,一对阴阳鱼在空中出现,只有一面妆镜大,一黑一白,互相衔尾,徐徐转动不止,像活着的太极图,还有青碧水波荡漾。
“怎么没有?你以为自己就很平凡么?”幽雨微笑。
她平常因太过温柔总是叫人低估,此时此刻面容映照阴阳鱼身上的碧彩,居然熠熠生辉,令人不敢逼视。
舒君现在已经不是没有见过灵体的土包子,只多看了两眼,却不试着伸手去摸,见她确实有把握,就问:“那我该怎么做?”
幽雨道:“你是否还记得,带你回别院那天,主君曾经探过你的经脉?那条线后来引出一个茧子将你包裹。虽然你自己身在其中看不清楚,但你平常难道毫无感觉?你在台上辗转腾挪,偶有失误也都是你自己身体里的灵气救场。你无人指引已经强成这样,只需静心练一练入门功法,凝结灵体也不过是手到擒来。”
之后的训练才是真的苦,不过幽雨就省略没说了。
舒君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阴阳鱼,想起一桩旧事:“我小时候有一年,山上仙师路过收取弟子,带走了邻家的哥哥,却也没有注意我,我真有什么天赋,为何当初没人发觉?”
这倒是一件新鲜事,幽雨没有想到。想想舒君离开村子的时候是十一二岁,那么仙师一定是在这之前的事情,那时候他小,孩子肉身纯净,根骨更容易看清才对。
幽雨也不知道为什么,只是笑:“难道你不信主君么?他可从没有看错过。”
这样一说,舒君也就打消了疑虑。
当今世上修行,其实顶好是出身世家大族,譬如薛家已经是顶尖的。家族强大,遍地都是修为精深的人物。如果没有好出身,那么依附其中也是很不错的选择。
如果出身低微但天资卓绝,那另一条路就是被门派收入其中,将来也可能有大造化。
总之,一条路是拼血脉和人际关系,一条是拼天资与运气。
不算公平,但世上本来也没有什么公平。
舒君若是当初被世外高人带走,或许如今已经小有名气,怎么也不会是现在这个遭遇了。这些年来他飘荡流离,家破人亡,村落被焚,沦入贱籍难以翻身,和那位邻家哥哥,早已不是同路人。
二人命运都是一朝改变,舒君到了今天骤然听闻自己能够成为幼时当做神话来听的那种人,且惊且喜。
虽然他也确实发现身上有些异状,然而听说过的灵力强大天资卓绝的例子无不声势浩大,反而自己好像只有一点点本事,勉强帮着自己能安稳吃这碗饭罢了,怎么都没有想过居然是比别人都要强的。
他不知道从无指引就能够根据需求使用灵力,已经是万人之中难出一个的天才。
幽雨说做就做,其实是个急脾气,拿了一个卷轴给他看,指点穴位经脉,又将口诀教给他一起带回去,以后都要背过。随后再告诉他怎么呼吸吐纳,叫他勤练。最近薛开潮事多,在家也闲不下来,正是他修炼灵体最好的机会,应该抓紧才是。
舒君都听进去了,吃完晚饭就开着窗对着月亮打坐,呼吸吐纳好久,始终没有入定,只是望着月亮发呆。
今夜薛开潮到底是没有叫他过去,甚至到了夜深也不曾回来。一阵夜风吹过树梢,有迹无形,只有树影落在窗前人身上婆娑。
第9章菩提美人
舒君后来坐在窗前试了好几次终于忘掉物我勉强入定,薛开潮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的就不知道了。
总之第二天早上用过膳后,薛开潮问起幽雨,发现他已经开始学着凝聚灵力,就叫他过去看。仍然是那根银线在皮肤上生长,这一回好像眼前蒙着的雾气渐渐淡去,舒君低头跟着看下去,发现自己身上确实萦绕着一层青气。
他不看时还好,一看就吃惊了,那层青气本来就是护体之用,感应他的情绪顿时鼓荡起来,慢慢旋转,越来越急。
舒君还是第一次看到,吃惊又觉得怪异,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从哪里出来这种东西,又去看薛开潮。
如果说他身上像一个受了惊所以浑身炸毛的茧子,那薛开潮就是不动如山。青气本来疏松又无形,一旦鼓荡起来就四处弥散,然而到了薛开潮面前却迅速消失,一丝也碰不上他本人。
好像连舒君身上的灵力都怕着薛开潮一样。
不过转念一想,舒君不得不怀疑,或许是因为自己身上毕竟内蕴灵力,有些事情肉眼尚未发觉本能就先发觉,所以才对薛开潮一直心存一份敬畏。
他自己胡思乱想,薛开潮看的却是门道,见舒君双目隐然有神,身上灵力也开始凝实,就点了点头,放下手松开那条银线,大概是满意的。
舒君不自觉后退一步,身上种种异相全都消失。
薛开潮日常都喜欢盘腿坐在软榻上,一侧放着软枕,另一侧躺着或者趴着麒麟,现在也一样,他垂下手后正要说什么,却和舒君一起听到院门处的喧哗。
幽云快步走到梢间,禀报:“李夫人来了,正在明间,已经奉上茶了。”
说话间便闻环佩玎珰之声夹杂轻盈足音停在不远处。舒君并不知道李夫人是何许人也,但薛开潮已经起身下榻,穿上鞋往外迎,可知来客身份非同凡响。
舒君跟在后面,心生好奇,绕过一扇隔断出去,却见珍珠帘外伸来一只白皙如玉的手,待客的幽泉拨开晶莹剔透,个个圆滚滚的珍珠串,露出一张脸来。
明间正好迎着这张脸开了一扇窗,晨光明媚,落在来客身上,正如照着一座玉山。来客是个美貌女子,正出神地看着窗外盛放的白芍药。一盆没出花箭的兰花摆在她手边,青翠细长叶片衬着美人的光辉。
美人身着大袖,长长裙裾与披帛委地,头上梳高髻,满头插着一轮火焰状金银花钗,正是如今西京时兴的"旭日轮",光华灿烂,夺人眼目,两颊还点着鹅黄假靥。
舒君也算是见过不少名噪一时的漂亮女子,然而眼前的女人是他平生所见最美的一人。声势浩大,但神情容貌沉丽,大袖是雾一般蒙蒙的清透的蓝,上面绣满宝相花纹。内里衬一件细洁乳白纱料上襦,压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。下裙是深蓝,质料如水,是混杂金银线织出来的,阳光正落在上面,稍稍一动就闪耀出微光。裙子上绣着宝相花,环绕着膝前一对白色仙鹤。披帛是浅淡紫雾色,一头搭在肩上从身前垂落,一头挽在手臂上,用金臂钏定好,好似云雾环绕肩头。
衣饰光华灿烂,偏偏颜色不是深蓝就是浅蓝,中间装饰用紫雾色,看来虽然夺目却不鲜艳。衬出面容如玉生辉,也如玉一般透明而坚硬。
她一回头就和匆忙出来迎接的薛开潮正面相对,一双云头履上堆着柔软裙摆,足下微微一动裙裾就如水波般跟着摇动,神态亲切自然,未曾开口就先一笑。
宾主间先是彼此见礼。薛开潮是令主,对她只需颔首,随后叫道:“菩提姐姐。”
菩提者,梵语bodhi也,意译觉、智、知、道,乃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盘之智慧。即佛、缘觉、声闻各于其果所得之觉智。以此为名,简直就是说她无所不知,通透澄澈。
她站在窗前低头,举起一只手掌高过肩膀,掌心向外行礼,随后戏谑微笑,称呼:“雪雪!久不见面了。”
听到雪雪这个称呼,薛开潮多少有些无奈,请她坐下,又叫舒君出去剪几多芍药花送来,仍然叫姐姐:“已经说过多回了,这两个字仍然只有姐姐会拿出来称呼我。”
他小字雪波,其实倒没有几个人称呼,李菩提年长一些,待他像对待自己家的男孩子一样,亲昵熟稔,时常开玩笑把雪波改称雪雪。
李菩提本是看着薛开潮长大。她出身另一个令主世家,是李氏嫡女,和薛开潮的堂兄定过亲。原本两人情投意合,是一时无二的神仙眷侣,早该完婚。然而薛开潮的堂兄早亡,竟让她守了望门寡。
普通人家不敢求娶,薛家内部看似风平浪静,实际暗潮汹涌,虽然有意将联姻续起来,但人选迟迟未定,李家也不吐一句实话,就这样耽搁下来,至今也好几年了。
时下风气并不禁止寡妇再醮,何况是李家寄予期望的女儿,原本是仔细选挑,然而女郎一年大过一年,人选却总有不合适的地方。就算找到了个合适的,也往往还不等通气,男方就要么意外,要么冒出一个定下的未婚妻。
李家屡次试图安排皆以失败告终,难免心急。薛开潮年初回到西京就进入了李家的视野,就成了候选的东床之一。
然而看上薛家其他郎君,只需与父母家人通气,薛家内里再怎么复杂,对李家女郎总归是趋之若鹜的。薛开潮却不同。他父亲不管事,他就只有自己做主。有令主的身份在,婚姻就更是一桩大事。李家也怕被驳回,意思只好慢慢透过来。
李菩提向来和他都有来往,她此来也是家中安排,好歹看看情形如何。
二人坐下,换了香茶,谈论的事却和李菩提的婚事根本无关,神色也沉定下来。
“你回程路上遇刺之事,我已经查清。如今令主身份虽然尊贵,但毕竟很少视事,都当你做泥塑的菩萨看待,还当能骗得过!也未免欺人太甚!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!”李菩提冷笑一声,凌厉而直白:“前后这些事,还不是孟家暗中勾连做出来的,你们薛家,未必没有帮忙!”
孟家祖籍堂庭山,是当地豪强,在天下修真世家之中也数得上,因此胆子也大。如今令主的身份正如李菩提所言,虽然名义是尊贵的,但无论是青令还是白令,在朝堂中都被高高供起,实际并无什么影响力。如今朝内官僚党争,仙门这一边也因前后令主都避世甚少出面而豪杰四起。不服气令主的人有的是。更有甚者,你薛家能够累代都占据这个位子,为何我不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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