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说藏剑都是人傻钱多，少爷要不要敲他一笔？

蹲下来崩溃完毕的李建成，总算理清楚了目前的情况。

他想起昔年初次来到大唐，也是在十五岁那年的月夜，他第一次见到了唐无乐。

那时他没有看懂，唐无乐眼中复杂的神色。

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。

这胡乱的时间点哟。

“我怎么知道你身份的，你以后就明白了。”

李建成抓抓头发，下意识对着唐无乐露出了一个极为干净的笑容。

今夜月色极好，落在前方的金衣青年身上，霜雪的长发流泻下来，青年笑容清亮，明眸璨璨若星火。

唐无乐被这个毫无防备的笑容灼了一下，脸上有些发烫，指尖的暗器也不自觉地收了起来。

月下青年的身形有几分虚幻，竟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，月光甚至照不出他的影子……

等等，影子？！

唐无乐摇摇头，又揉了揉眼睛，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了——

这个人，真的没有影子！

指尖暗器重新架上，嗖嗖嗖地飞了过去。

而后唐无乐看见，那些银针全都穿过了对方的身体，落在了不远处。

“你你你，你是人是鬼？！”

莫不是少爷以前任务中干掉的人变成鬼了来找少爷报仇了？不对少爷做过的任务里没有藏剑弟子，还不对，唐门是杀手不错但少爷还没来得及接杀手的任务啊！

饶是大胆如唐无乐，这会儿也感到了几分害怕。

不过，面上半点没表露出来便是了。

心里念叨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，唐无乐迅速把自己过去五年的记忆翻了一遍，绝望的发现——

他好像，平日里干了不少捉弄别人的事。

李建成蹲在原地，看着唐无乐面上表情不断变换，纵然是带着半扇银面，李建成也几乎能想象到，面具下的那张小脸是如何纠结。

“我当然是——”李建成故意拉长了语调，满意地看着唐无乐看过来时锃亮的目光，接道：“当然是人啦。”

“真的？”

“真的。”李建成悄悄让自己神魂实体化了一瞬间，笑眯眯道：“不信你过来摸摸看。”

唐无乐将信将疑，最终还是好奇占了上风，慢慢地挪过来，伸出了手——

这也是小孩儿了，要是他认识的那个年纪的无乐哥哥，这会儿才不管你是人是鬼，铁定洒一把暴雨梨花针然后光速跑路。

哪里会在不确定的情况下留下来哦。

青年始终是蹲着的，以唐无乐的豆丁身高也能很轻易碰到对方的脸。由此，唐无乐心一横，大胆地碰了上去。

触手的肌肤温润冰凉，比一般人的体温要低一些，却仍是在活人的范围内。

唐无乐心下松了一口气。

“那你刚刚是怎么回事，为什么……”我的暗器碰不到你。

“这个嘛，是体质问题。”

李建成心想我可没说谎，他现在阿飘一只，说是体质问题也没错嘛。

只是好像哪里不对？

不管了。

“哦。”唐无乐后知后觉想到，江湖上各种奇奇怪怪的功夫多了去了，他们家的浮光掠影，认真说起来也可以归到这一类里面去，不算奇怪吧。

李建成将落到肩头的长发捋回去，道：“这么晚了，你怎么还在外面？”

唐无乐道：“少爷乐意，你管得着吗？”

不对！唐无乐瞬间反应过来，被转移话题了——

“你还没说，你怎么知道少爷名字的？少爷可没有认识的藏剑弟子。”

李建成眨了眨那双春水桃花眼，道：“我不是说了吗，你以后就知道了。”

看来这人不会说了。

唐无乐眼珠子咕骨碌一转，道：“你知道我是谁，我却不知道你是谁，不公平。”

是谁是谁的，也不怕绕晕。

李建成支着下巴道：“你真想知道？”

“想。”

“你就不怕我骗你，随便编一个？”

唐无乐盯着他，认真道：“你会吗？”

有本事你就编，少爷回头去藏剑查一查不就知道了。

等等，他要是不是藏剑弟子，那我不是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？

不过，唐无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，金衣青年见到他时，满满都是最干净的笑意。

莫名的，他觉得这个人，绝对不会随便编出什么来骗他。

也不会伤害他。

这才是唐无乐很快放松警惕的原因。

李建成见到唐无乐认真的眼神，恍惚间有了那么几分，记忆里无乐哥哥的影子，微笑道：“不骗你。”

“我叫，李昭明，‘君子万年，介尔昭明’的昭明。”

昭明……吗？

“虽然你已经知道了，”唐无乐挑眉，“唐门，唐无乐。”

“嗯。”

李建成站起身来，重复了一遍：“我知道。”

金衣青年垂眸轻笑，衣袍翻飞，长发纷扬，身后是明月照江流。

仙人临江盛风流。

那一瞬间，唐无乐第一次明晓了，这个世界上，是真的有人可以用“仙人”来形容的。

————

我现在收回之前说的话，还来得及吗？

唐无乐走在唐家集中，看着前面的金衣青年四下张望的样子，忍不住捂住了脸。

好丢人。

不就是逛个集市吗，至于这么兴奋？

唐门小霸王在心里吐槽，这人绝对是个藏剑没错了。

唐无乐默默放慢了脚步，不想让别人知道，自己认识这个二货。

也由此，唐无乐错过了揪住李某人身份的一个好机会。

李建成溜溜哒在唐家集中掠过，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，光明正大地在人流间穿梭。

十几年前的唐家堡诶，我还没看过呢。

是的，昨天晚上李建成已经从唐无乐那里得到现在的时间点——

是开元十年。

他家乖巧后辈李小倓出生的四年之前。

开元盛世、吗？

李建成模模糊糊还记得后世的史书是如何记载这个时代的。

既然被这操蛋的时空又给扔了回来，不好好看看，也太对不起这一遭了。

李建成下意识忽略掉了，他只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，想去哪里都行这个事实。

十六年前的唐家堡，和十六年后相比，变化也不算大哦。

当年无乐哥哥带他来唐家集时，那个看他脸嫩给他塞了一根糖葫芦的老大爷还在摆摊，面貌和十六年后比居然没有一点变化；曾经和他打过架的几个唐门小伙伴，要么还没出生，要么还在阿娘怀里；过去顶着无乐哥哥的冷眼踩着小高跟“噔噔噔”过来给他塞一团黑白相间的团子，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又速度“噔噔噔”跑开的炮姐，现在还是个跟在阿耶身后臭美的小姑娘……

李建成一路走来，步伐越来越慢，目光更多在过去曾经来过的地方停留。

他以为，在那样漫长的光阴轮转，岁月轮回之后，他已经把这些曾经微不足道的小事，全都忘记了的。

而现在走在唐家集中，看着一样样熟悉的，属于久远回忆的风景，他恍然觉得，他从来不曾忘记这些。

忘记这些看似微不足道，却曾真切的给了他年少的欢喜的人和事。

只要再此见到，无论如何，都能想起来的。

李建成停下来，站在唐家集中央，打打闹闹的小儿穿过他的魂体，耳边是蜀地特有的方言，他忽然笑了——

他之前，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？

只要他还记得，只要他还记得自己的来处，便不会失去归处呀。

李建成注视着前方打闹的孩童，恍惚间看到了李世民的影子。

“大哥，大哥，阿娘说要带我回去，怎么办呀？”

“大哥，世民跟你一起留在长安好不好？”

“大哥，我们都要走了，大哥一个人在长安要小心。”

“大哥，世民会来看你的，你不要忘了世民呀！”

“大哥大哥，世民来看你啦！”

……

“大郎，莫要怪阿耶心狠，实在是主上——”

“大郎，你乃李阀继承人，切莫再心慈手软，”

“我儿，长安不比家中，万事小心。”

“我儿，如今没有阿娘替你遮掩，切莫表露出异于常人之象——”

……

遮掩住记忆的云雾拨开，李建成终于记起了，被他锁在记忆深处的，阿耶阿娘的模样，还有那些尘封许久的过去。

李建成遮住眼睛，一种莫名的情感涌上心头。

他曾经以为他瞒过去了的。

他曾以为阿耶阿娘不会知道的，不会知道他平日里，除了世家必修的功课外，到底在做些什么的。

现在想来，那时他年纪尚小，很多事情都露了破绽——

纵然阿娘看不到那些东西，也不代表她发现不了，自己孩子身上的异常。

阿娘只是不说而已，甚至在他不知道的地方，偷偷替他遮掩了。

世民，阿耶，阿娘……

金衣青年仰头，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后来跟上的唐无乐也从那虚幻的身影上，感受到了一种浓厚的悲伤。

“喂！”

唐无乐顾不上质问刚刚发现的，似乎只有自己能看到对方这个情况，也顾不上周围人看到自己对着空气说话时的惊讶，拉了拉他的衣摆，低声喊道：

“你怎么了？”

李建成猛然惊醒，低头看向拉住自己的小孩儿：“无乐哥哥？”

唐无乐此时不过是个稚龄小童，并未听到这一声近乎细微的呢喃。他只是歪着头问：“你怎么哭了？”

我哭了？

看到小孩儿清冽若星的眸中映出的身影，李建成下意识触上脸庞，果然有些湿润的触感。

魂体也会流泪吗？

金衣青年的面上露出几分迷茫，那一双向来明亮的琥珀色桃花眸，也蒙上了迷雾。

唐无乐皱了皱眉，不知为何，看到这人情绪低落的样子，就有几分生气。

他不该是这样的。

唐无乐察觉到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偷看这边的视线，顿时大声对他们吼道：“看什么看，都给本少爷把眼招子收回去！”

拉着青年，唐无乐气冲冲地带着他来到了一处小山坡。

“你是怎么回事，突然就低沉下来，少爷我亏待你了吗？”

李建成被唐无乐拉住衣摆时，其实已经清醒了。眼下看着小小的唐无乐，皱着一张小脸，故意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表情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心的模样，不由得笑了。

“你笑什么？”

唐无乐瞪大了眼，这人怎么回事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。

此刻无乐小少爷再次想起了之前的评价，这怕不是个傻子吧？

李建成捂着肚子蹲下来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。
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

他擦了擦眼角的泪，俯下身子轻轻揽住了唐无乐，将头埋到小孩儿肩上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无乐哥哥，谢谢。

不管是以前的你，还是现在的你。

第115章明月如霜剑如鸿（七）

唐无乐被这样一个近乎于依赖的动作吓愣了,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
“喂,你好了没有？”

察觉到肩上人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复下来，唐无乐有几分别扭地说道。

李建成轻轻笑了笑,放开了唐无乐：“好了。”

两人坐在小山坡上，唐无乐黑白分明的眸子忽闪忽闪的，以尚带着几分稚气的的声音问道：

“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见你？”

唐无乐没有问之前是怎么回事，戳别人伤口这样没品的事，唐门小霸王自认不会对认可的朋友做的。

嗯,但是不代表这样就可以忽略这个人之前蒙混过关的话了。

李建成双手垫在脑后，向身后倒去。

“被你发现啦。”

唐无乐：“少爷不瞎！”

李建成仰面躺在山坡上,看向蜀地的万里晴空,优哉游哉道：“就是这样，其实我是只鬼哦。”

金衣青年闭上一只眼，眨了几下，“怕不怕？”

唐无乐呵呵：“鬼敢大白天出来浪吗？”想坑他？没门！

李建成道：“你怎么知道鬼白天不敢出来,你又没见过真的鬼。”

唐无乐语塞,随即有些气急败坏道：“我就是知道！”

“噗嗤——”

看着小炮太有些炸毛的表情，李建成一声笑了出来。

“好啦好啦,我没说谎。”李建成道，“信我呀,我不会骗你。”

虽然青年的声音懒懒的,唐无乐却莫名觉得,他说的很认真。

“我是魂魄离体了，说是鬼也没错。”

魂魄离体？

唐无乐瞳孔一缩,立刻道：“那你身体去哪儿了？”

该不会是烧了吧，那他可怎么办？

随即唐无乐似乎是反应过来自己过于急切了，立刻整了整表情，咳了一声：“我听说魂魄离体的人，要是不在一定的时间内回去自己的身体，就是真的死了，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？”

李建成目光落在唐无乐面上，没有错过小孩儿脸上那一抹遮掩不住的担忧。心想，这时候的无乐哥哥，还真嫩啊。

嘻嘻不好好玩玩实在太对不起以前，无乐哥哥对我的照顾了。

想到这里，李建成坐起身子来，两只手插.在身后的草地上，斟酌了一下语气道：

“这个啊，我的身体被扔进海里了。”

那语气里有几分不明显，却刚好能被唐无乐察觉到的悲伤。唐无乐盯着青年有几分忧郁的侧脸，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堵。而青年的话还没有说完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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