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稚微微抬手,示意他别再说下去。
“没事的,”她再度开口,仍旧是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的神情,“真的没关系。”
见到即将和自己度过一夜的那个人时,沈稚已经吃过了晚餐。
这种说法可能有点恶趣味,但半夜赶戏着实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,也就只能内心发挥一下幽默感。
沈稚网购的窗帘到了,只能劳烦沈河去取快递,顺便交代了一下今日安排,诉诉苦拉拉同情心。
只可惜沈河完全没get到,脱口就问:“怎么现在就这么赶?”
“不清楚,”沈稚说,“好像是因为搭戏那小孩的时间安排不过来。”
沈河发来一张生无可恋的贴图。
过了一会,又充满好奇心地问:“哪来的小孩,居然让我们女沈老师给他调时间?”
沈稚打了个呵欠,被叫去补妆,顺手打字:“关爱后生,人人有责。”
之后他不再回。
她倒是还多看了几眼手机。
晚上和白天拍的完全不是同一时间线的内容。沈稚换了一件薄衫,抱着手臂,在降温后的夜里瑟瑟发抖。
导演和她说着话,程睿祎就在这时候赶到。
他很适合“眉清目秀”这个词。
年轻的男偶像皮肤很白,眼睛很亮,身子很单薄。他已经做过造型了,走过来和周围人打招呼。除了周语诗外,他是另一个缺席围读会的人。
谈不上有什么坏印象,毕竟如今,许多电视剧的围读会的确很水。但她也不否认,自己时常感到跟不上时代,节奏越来越快,评判艺人的标准也越来越微妙了。
不过,程睿祎让大部分人都很快驱散了偏见。
拍摄前,他专程来找沈稚。
“很多事情麻烦到前辈了,真的很抱歉。”程睿祎鞠躬。
沈稚稍微有点被吓到,目光不由自主地丈量,这年头,标准九十度鞠躬的人真是不常见。
“不会。”她轻声说。
程睿祎在她跟前站着,年轻男生像一座钟,杵着不动,两手握到一起,该说的话都说完了,却没有走的意思。
沈稚等了一会儿,想了想,试着提议:“我们提前对一下?”
“啊,好!”他立刻回答,年轻的面容好像顿时亮了起来。
在《清梦》这部作品里,沈稚饰演的是一名出嫁不久就守寡的女性。她不得已要面对的威胁很多,有宗祠的长辈,有丈夫的姨娘,还有丈夫留下的孩子们。
程睿祎扮演的角色就是她的儿子之一。
年纪也只配做姐姐的女性,却被迫要拿出母亲的派头来。沈稚在人物关系中下了挺多功夫。而今搭戏的演员就在跟前,索性娓娓道来,相互讨论,正好帮助共同理解,正式拍摄时也好过关。
没有想到,程睿祎明明是唱跳艺人,演戏是新手,但却很有自己的想法。
而且,他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努力。
“我已经害得大家加班了,要再麻烦,就真的抬不起头来了。”年轻男生客客气气地说着,之后还特意叫了奶茶外卖,每个人都有份。
沈稚不敢喝,就拿去给了助理。
这下一来,就算是先前对程睿祎颇有微词的助理也不吭声了。
她正坐着整理头发,身旁忽然出现一个身影。抬起头,沈稚又看到程睿祎。
不知道为什么,他又过来了,好像胡桃夹子似的,有点呆,但很英俊。
与她对上目光,程睿祎眼神有点躲闪。
“怎么了吗?”沈稚问。
她以为这个男孩子可能需要帮助。
“其实我……以前也是良宜的。”程睿祎憋出一句这样的话来。
她问:“嗯?”
“我以前是良宜的经纪人招进J3的,”J3是良宜与其他公司合作的一间子公司,专门营业偶像艺人,近些年来逐渐壮大,也做出了不少成绩。程睿祎说,“本来是跟shito的成员一起练习,结果快出道的那两年被空降生挤掉,有点心灰意冷,所以去了别的公司。”
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,沈稚感到意外。
一般面对公众人物,反应有些滞后很正常。但程睿祎自己也是公众人物。听说最近正是走红的时候,粉丝数不胜数,团体也是众星捧月。
或许是不习惯单独和女性说话?沈稚想。她以前听华子琛说过,从小就往偶像培养的孩子,多多少少有点缺乏交际,尤其是跟异性。
“我是看你演的戏长大的——”刚说出这话,程睿祎就意识到不妥,连忙更正,“我是说,我看了很多你演的戏。”
“嗯,”沈稚并不介意,笑着回答,“这次我们有机会一起演了。”
客套的寒暄到此结束,沈稚还想对对剧本。然而场记员进来打了个招呼。沈稚的助理给了回应,与此同时,程睿祎也换上冷淡的神色点头。
继而,程睿祎又追了上去。
面对女工作人员,他态度很自然地说:“麻烦帮我再找一份剧本吧,我画得太多了。”等对方要走,又一点也不拘谨地补充:“有红笔吗?”
直到对方离开,他转过身,恰好对上几个龙套女演员过度关注的眼神。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她们一会儿,然后露出无可挑剔的笑容。
那是接受过训练、将应付女性视作家常便饭的表情。
然而他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。
最近的程睿祎对女人不感兴趣,除非对象是特定的某个人。假如是那个人,让他用演技伪装纯情少年也好,粘人奶狗也罢,什么都可以,只要能让他靠近她。
差不多该收工,沈稚活动着肩颈,助理出去以前说:“有消息。”
她看了一眼,是沈河。他拍了一张窗帘,说:“虽然不是黄色,但这也不是蓝色吧。”
确实不是。
仔细看了一眼,这几乎已经是红色了。当初明明挑选了很久,色差怎么会这么大?沈稚以为是恶作剧,连忙一个视频电话打过去。
沈河接了,随即看到自拍时沈河常用的直男角度。该死的是,这个家伙随便哪个角度都很上镜,不愧是大银幕筛选出来的长相。
他俩也没必要摆架子。
沈稚很放松地架起腿来,一边吃东西一边说:“你骗我的吧?”
“我骗你干什么。”沈河那边的背景在移动,看样子是在行走。
很快他来到楼下,向她展示拆开的包裹。
沈稚正看着,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干干脆脆的男声:“真会折腾人——”
夜色深沉。程睿祎刚拍完一场“纨绔子弟与丫鬟初试云雨情”的戏,光着上身从看热闹的工作人员中间脱身,一时情急走错化妆车。
眼看着沈稚懒懒躺在床上,背后忽然出现一个衣衫不整的美少年,沈河那边的画面仿佛定格。
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,沈河倏地挑眉。
“你们折腾什么了?”他问。
作者有话要说:叮咚,您的男二腹黑小狼狗已加入修罗场
第20章
还是程睿祎反应快,当即上前道歉,又是标准的九十度。
沈稚却很镇定:“一晚上才拍完这几场,效率这么低,能不折腾人吗?”
她朝程睿祎微笑。
程睿祎退出车去,回到自己车边时晃神好久。他从没想过,她会那样放松地与谁说话。
挂断电话后,沈河忍不住问助理:“沈稚剧组里有暴露狂吗?”
“不会吧。”助理说。
沈河揣着指挥棒去见导演,刚进门,对方就招手让他过去。
“沈河,我是很欣赏你的,也一直想跟你合作——”
听到这样的开头,沈河直接抬手,示意暂停。他说:“总之还是多谢您愿意考虑我,既然这次不行,那就下次吧。”说着顿时放松许多,接过茶几上的白茶来喝。
虽然说沈河行事很有自己的风格,偶尔会被视作异类,但他的理解能力完全正常。
所以已经明白。
这个角色,自己已经没戏了。
导演乐于省下解释说明的麻烦,乐呵呵地说:“真的不好意思啦。之前真就那么巧,在音大遇到一个气质很适合的男生,所以决定启用新人了。”
沈河镇定地点头,回复说:“顺利就好。这茶很不错。”
“不过,”对方话锋一转,“我朋友拿到一个本子,也想要拍。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。”
“是哪位老师?”沈河说。
“黄正飞。”
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,沈河端茶的手不易察觉地停滞,随即又恢复原样。
“您要推荐我吗?”他勾起唇角。
预备得寸进尺的微笑,配上美观过人的皮囊,可以说是试探他人还能全身而退的一大利器。
对方笑起来,在清楚内情的前提下做出坦白:“我试试吧。”
联系经纪人添加日程,即便前段时间的努力全白费,沈河的心情照常好得不得了。
助理感慨:“白白花了那么多钱到音乐家那去……”
然而沈河只用一句话就堵了回去:“至少从明天起,我再也不用见到琴和管了。”
黄正飞是登上过美国时代周刊的内地导演。他和他的电影像一张华人的名片,驰骋全球,震撼观众。
沈河和他合作过一次。
准确来说,是非常不愉快地合作过一次。
那一年,沈河还在大学就读,因老师推荐去参加黄正飞电影的试镜。
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,但被选上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。周围人都欢呼雀跃,唯独沈河无动于衷。那时候的他对所有工作一视同仁,还没有机会的概念。在班上又是成绩吊车尾的非典型差生,一切都不那么重要。
他唯独很重视表演。
沈河也是挖空心思钻研了角色过去的。
然而,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。
他和黄正飞导演的想法有分歧。
某种意义上,演员毕竟只是导演的工具,导演的指令才是真理。
“给我滚出去!”
记忆里,导演满脸皱纹的脸上迸发出怒不可遏的神情。
“你不能用那种眼神看他!你的头不该往那边偏。”黄正飞驳回道。
“不,”沈河却不合时宜地不肯服输,“‘我’爱着他,所以非这样不可。”
“你不爱他!你不喜欢他!我要的是一个读懂角色的演员!”黄正飞一瞬间勃然大怒,“我让你去死,你就得去死!”
倏忽之间,气氛骤然更替。沈河默不作声地伫立在灯下,漆黑的影子宛如盘桓的山路,匍匐在他身上。
他目不斜视地望着导演,一字一顿地说:“‘我’去死可以,但是‘我’只会变成空壳。这个‘我’注定是失败的。”
话已至此,黄正飞终于忍无可忍,一拳砸中沈河的脸。
沈河竟然想还击。
所幸被剧组其他人拉住了。
导演和演员在片场大打出手的新闻并不多见。
于是闹得沸沸扬扬,人尽皆知。
综上所述,仅仅将这次合作评价为“不愉快”,或许有些太客气了。
难得的是,沈河第二天照常去了剧组。
黄正飞也什么都没说。
没有抗议,没有起诉,也没有再发生任何口角或肢体纠纷。
两个人私下一次都没有沟通过,却还是和平地完成了拍摄。
沈河的戏份被大幅删减,几乎成为吉祥物一样的存在,后期打演职人员表时甚至差点以为他是客串。
但这部电影在国外获奖时,总体没有几句的颁奖词里却专门单独提起这个角色,形容其“是很精彩的留白,总觉得别有深意,令人印象深刻”。
几年后,等沈河的事业开始步入正途,有听到风声的媒体故意在公开场合询问黄正飞:“您怎么看如今的年轻演员?”
黄正飞说:“长江后浪推前浪。”
见到设的套没用,对方索性挑明:“您觉得沈河怎么样?”
本来还担心黄正飞会敷衍了事。
堪称意外惊喜的是,听到这个名字,黄正飞一改刚才没兴趣的态度,当即表明立场,给出准确答复:“我不喜欢他。不,可以这么说,我非常讨厌这个臭小子。”
一时之间,黄正飞导演讨厌演员沈河的消息传得到处都是。
当然,毕竟只是个人喜恶,沈河的业务能力有目共睹,这件事也只能作为圈内趣闻,大家听了就算了。至多也就几个沈河的黑粉、沈氏夫妇的黑粉将其奉为圣经。
到了晚上,习习去接沈河。
他上车时,她一边整理后座一边说:“真的不要紧吗?不会影响几位导演老师的关系吧?”
“不知道。”沈河不太负责任地说。
习习发火:“我跟你说正事!”
沈河放下手机,慢条斯理地仰头说:“反正我肯定会去。”
当初年少轻狂,在表演上的自以为是太多,对成为演员反倒没抱过什么觉悟。不是想演戏、会演戏就能成为演员。这个时代,身处社会,每个人都不是单独的个体,尤其是公众人物。所有艺术工作者都该像电影《霸王别姬》里小癞子那样痛哭流涕一次,最好是将真心话说出来——“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啊?”
今非昔比,他已经是连婚姻都靠演技的人。
“……”习习沉默,然后坏心眼作祟,想警告他,或许也不算夸大其辞,“你要去自取其辱?”
哪能想到,沈河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:“对。”
也没什么大不了。
年纪越大,生活变得越复杂。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。
车里一片死寂,他深不可测地笑起来:“毕竟我很喜欢他的电影嘛。”
之后的片场里,周语诗偶尔会在程睿祎周围绕来绕去。看见沈稚,程睿祎立刻凑拢,形成一条鲜明的食物链。
周语诗明显喜欢程睿祎。
也是,他没有什么污点,大家不是粉丝也至少是有好感的路人。尤其是年轻女生,恐怕再吃这一套不过了。
然而,即便如此,也改变不了演戏的水平。
今天的周语诗还是一样的不记得词,还是一样的举止夸张,还是一样的表情僵硬。
休息的时候,新来的助理忍不住偷偷嘀咕了一句:“为什么她一直干瞪眼啊?”
经验丰富的小秋歪着头,没什么表情地回答:“整容过度,面部肌肉就是这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