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三个月联系频率几乎高于三年总和,两人难得默契地开门见山,尽可能快速结束交谈。
冯师延还是用惯常平淡的语调,“让你们家鸡飞狗跳的是冯宏,不是我,你搞错对象了。”
江笑雯一副想上来揪头花的势头,冯师延紧忙后退两步。
“最后聊两句?”
江笑雯气鼓鼓的,橙汁瓶握得棒球棍一样,但到底没立即走开。
冯师延缓了口气说:“初中来G市前,本来我挺开心即将有一个同龄的妹妹,可以一起上学逛街做作业,分享青春期秘密。我一直也比较喜欢和女孩子呆一起。可你却莫名针对我。明明有那么优越的出身平台和资源,却全部用来浪费,被你妈妈的享乐精神腐蚀,甘当金丝雀,结婚前靠老爸,结婚后靠老公。资源都在男人手里,我们本可以团结起来去争夺,你却总是搞内部斗争,蛋糕到你手里都能被老鼠偷吃。”
江笑雯忽然拧开果汁瓶,抓着平底一把甩过来,冯师延闪避不及,脸颊和肩头湿了大半。她立马冲上前捉她,两人混乱推搡,你我不分。
但冯师延打赢林鸣真的时候,江笑雯正穿着公主裙屁颠颠追着尤晏跑;冯师延学拳击散打撸铁防身时,江笑雯正蹬着高跟鞋和万欣在商场各种买买买。
江笑雯怎么可能是冯师延对手?
从体力到智力都不是。
她自不量力。
冯师延跪压着她,锁紧她两根手腕,语速飞快地说:“本来可以好好最后说几句话,你偏要这样,我只好也这样了。”
江笑雯开始狼狈地颤颤流泪,“明明爸爸只是我一个人的,尤晏也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,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,你为什么要跟我抢?!”
她轻轻打江笑雯一巴掌,“无可救药。冯宏真是把你圈养得跟废物一样,离开男人的庇护就毫无战斗力。”
冯师延站起身,冷淡看了她一眼,毫无形象躺地的江笑雯像只冻僵的蛹,毫无破茧的可能。
冯师延没拉起她,转头直接走了。
冯师延回去换了一身衣服,尤晏刚醒,她不想拿刚才的事嘤嘤撒娇,把尤晏拉拢到她这一边,声援她。
冯宏一家的名字,她一点不想再听见。
她只是钻进被窝,让他陪她再睡一个回笼觉。
尤晏笑着哈欠,说她回笼间隔太久,馒头都凉了。说罢一条胳膊圈过来,把她笼进他的蒸屉里。
可冯师延不撒娇,不等于江笑雯不会告状,尤其冯师延打她这事,她可以添油加醋煽动冯宏的怒火。
冯宏一直想找她谈谈,得知姐妹俩龃龉后,心情愈发迫切。冯师延也想最后了断,同意在他办公室见面。
尤晏提出陪同,冯师延料想免不了一场争执,尤晏哪怕一言不发,只定定站在冯宏眼前,一个年轻一个老态,一个富有一个潦倒,对冯宏尊严形成挑衅和冲击,加速恶化谈话局面。
尤晏提出借用巧奶奶的保镖阿坤,万一发生肢体冲突,冯师延也能及时有援军。
冯宏大概连杀了她的心都有,冯师延很难不同意。
冯师延让阿坤等在门外,特意不反锁,让阿坤听见大动静再进来。
上一次见面,冯宏的“命根”还在,精神气犹存,“命根”被抽走后急剧衰老,整个人就一副空心树皮。
办公室充斥恼人烟味,冯宏又继续点燃一根,挂上一个跟谁的电话。
他斜乜眼瞅她,往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,冷冷道:“无耻之徒,挺神气的啊,连亲妹也打上了。”
冯师延站在里办公桌一米外,不卑不亢道:“爸爸,我早说过,我有很多种情绪,唯独没有你所谓的羞耻心,因为我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。我主动追求想要的东西,这并不羞耻;我达到自己的目标,我应当高兴,而不是羞耻。”
冯宏喷出一口烟,模样颓丧,“我是你爸爸,雯雯是你妹妹,你至于这么赶尽杀绝?”
冯师延说:“爸爸,如果我身上多一根东西,是不是根本不用我费尽心思去争取,这一切从出生开始都属于我的?”
冯宏愕然望着她,香烟忘记吸,积了小小一段烟灰。
“你妈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!你别再叫我‘爸爸’,我听着恶心,我没你这种粗鄙恶劣的女儿。”
冯师延说:“妈妈从来没把我当女儿养,没教会我优雅贤惠孝敬,她只把我当一个人看待,告诉我只要不违背原则,这个世上想要的任何东西都可以去自由追逐。”
“别人家破人亡就是你追逐的结果?”
这回换成冯师延愕然,江笑雯不愧是冯宏一心培养的傀儡,堕于思考,只会拥护,和冯宏一样把罪过都推到她头上。
她揶揄一笑,“‘家破人亡’的是我呀,妈妈去世,我的家也没了。你还有老婆女儿,还有漂亮的大房子,还有一间让人垂涎的大公司。妈妈当初多么信任你,支持你辞去公职,只身南下做生意,可是你后来做了什么?现在这一切都是你背叛别人给你自由和忠诚的代价。”
冯宏像抽搐似的,脸上青筋虬结,痛苦嚎一声,抡起烟灰缸朝冯师延砸来。
冯师延险险避过,冯宏果然要杀了她似的,从办公桌后冲出来——
阿坤闻声破门而入,三两下轻巧拦住发疯的冯宏。
冯宏像前不久的江笑雯,被阿坤反绞双手按在地毯上。
阿坤扭头问:“延姐,要打110吗?”
外间冯宏的保镖也奔进来,场面即将陷入乱斗。
冯宏脸色有异,冯师延忙让阿坤松开,说:“叫120。”
冯宏送医院后无大碍,但冯师延跟江书慧母女交接时,免不了一番面红耳赤,要不是阿坤拦着江笑雯,恐怕又要打起来了。
冯师延回家更衣化妆,匆匆赶到巧奶奶的寿宴。
尤晏给尤琼瑛叫去,巧奶奶是主角,自然也被一群人围着。
订婚宴上一些眼熟的面孔都对冯师延或冷眼或揶揄,看来下午一战让冯师延再一次“臭名”远扬。
冯师延从侍者那里取了一杯水,尤立人过来叫住她。
冯师延跟自己父亲交谈寥寥,更何况跟这个名义上未婚夫的父亲。况且尤晏跟他都能谈崩,挨耳光,更别说冯师延这个外人。
浑身肌肉条件反射戒备紧绷。
尤立人一派久经商场的风轻云淡,“小冯,难得见面,有空进书房聊聊?”
冯师延大概知道谈话走向,不动声色观察周围,尤晏没有出现的痕迹。
尤立人察觉出她的迟疑与警觉,半开玩笑道:“放心吧,我不会拿烟灰缸砸你,希望你也别给我叫120。”
第47章
尤晏被尤琼瑛带去见了几个所谓的生意伙伴,回来没找到冯师延。巧奶奶收到她不舒服回家的口信,尤晏去了一条电话,没人接,便径直回家。
跨层窗户透出的光亮抚慰人心,尤晏心情稍振。停车进门,留意到玄关处的行李箱,却心有不妙。
冯师延抱着抱枕愣坐沙发,目光刚从天花板回来。
“姐姐——”
“你爸爸刚才找我聊了一会。”
冯师延没什么表情,尤晏警觉地坐到她身旁,胳膊搭她后面靠背,稍稍侧身相向。
“说什么了?”
冯师延说:“他想让我和你分手。”
“……”
“他说你不适合我,你太单纯,容易被我欺骗。”
尤晏挤出笑容,想化解两人见罕见的沉滞,但好像无济于事。他拉过她的手,亲吻手背。
“你别听他瞎说。”
冯师延没有回应他的笑容与亲吻,尤晏察觉气氛不对,赶紧止住笑。
冯师延说:“我说按照你们的逻辑是不是应该给我一笔分手费。他说可以,问我要多少。我说冯宏给了我多少我就要多少。他就说如果不给是不是跟冯宏一样进120。”
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
同时疑惑“你们”中的“们”还有谁,可现在明显不应该追问太多。
“他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,‘是不是再过三个月,尤家也要改姓‘冯’了’……”她忽然颤抖,像来到哽噎边缘,“很讽刺是不是?”
尤晏从没见过她的脆弱,慌了,捧着她的脸,亲了一口。
冯师延继续:“冯宏借江书慧上位,他可以和冯宏和平共处二十几年,甚至让自己儿子和冯宏女儿联姻。我只是争取了本属于自己的部分,他就用看洪水猛兽的目光审视我,觉得我对你造成威胁?如果我是个男人,是不是从出生开始就能坐拥一切,像你一样,哪怕没兴趣,他也不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让你继承家产的机会?”
尤晏抵着她额头,说:“你对我来说才来不是威胁,你是光源,你是最特别的。”
可是他的话好像并没有进入她心里。
她好像不在乎。
冯师延摇头,“没有人会对巨额财富毫不动心吧,你以后会不会也变成像他那样的人?”
谈话走向渐渐明晰,尤晏前头不祥感加重。
他也突然明白刚才“你们”的“们”是谁。
他和他最不想成为的尤立人变成了同盟,站在她的对立面。
“不会的,我跟他不一样,我是我,他是他——”
冯师延打断他,“他就你一个儿子,以后尤家总要交给你。他只需要一个贤内助儿媳妇,再不济金丝雀也行,乖乖巧巧,不捣乱,不祸害,反正不会希望女人的锋芒盖过他儿子。”
他摇了摇她,“姐姐——!”
“你过几个月就要出国,反正以后也不常见面,不如就——”
冯师延真的从头到尾没听进他说什么。
尤晏提高音调,“我不要!我不要!!你不要说好吗?我爱你,我不想离开你。不想离开你,姐姐——”
抖颤终于奔溃成哽噎,冯师延回望他,“我现在看到你,就会想起他,觉得你肯定会变成下一个他,连你也有点不想见。他是你爸爸,你是他唯一的儿子,你们都是男人,最擅长维护彼此的利益,他肯定会一点点把你同化成另一个他。”
尤晏带上一点咬牙切齿,像恨又不是恨,恨也不会恨眼前这个人,更没有一个具体可以恨的对象,一腔情绪无奈又汹涌。
“我说了,我跟他不一样!你为什么要把我跟他捆绑在一起!我走的每一步,都证明我跟他不一样,你为什么只看到一个假设性的结果?”
冯师延说:“他看不起我,我也不喜欢他。但你不可能和他断绝联系,以后你每联系他一次,我会觉得你同流合污,多讨厌你一分。也许我可以暂时当厌恶不存在,哪天积累到一定极限,还是同样结局。”
也不是偏要说出口,感情在她动过念头那一刻,已经开始出现裂痕。
尤晏扑过去抱紧她,“但你现在还不是特别讨厌我,你还喜欢我对不对?如果你以后真开始、讨厌我,慢慢不回我消息就是了……别把我抬到最高点,就突然扔下来好吗?”
冯师延一向自信磊落,很少自我怀疑,尤其最近一系列事件,自我肯定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。
她可以面对冯宏、江笑雯等人的炮轰,她的攻击对象是他们,接受他们的回击理所当然;也可以面对尤琼瑛这类旁观者的冷嘲热讽,任何人都有发表意见的自由,他们声音嘈杂,唾沫星子落到她身上不痛不痒,她往往选择忽视;但唯独面对尤立人的质问,她感觉到尊严被踩踏,才能被否定,人格被羞辱。
因为她预设这位父亲和尤晏立场相同,对她也是肯定与支持。
父子/母女性别相同,境遇相似,立场相同多么顺其自然。
就像冯师延和师琴,江笑雯和江书慧,不仅立场相同,连气质也是一脉相承。
尤晏如果也和尤立人立场相同,气质相似,这样的局面毫不意外。
冯师延自己犯了一个错误,从来只有儿子传承父亲特质,很少有反向情况,儿子影响父亲。父亲年长儿子几十年,体力和权势奠定他的家长地位,权威屹立不倒,绝不允许儿子摇撼他的权威,除非他年老体弱,失去权势。
尤立人远不到失势之时,尤晏只有一步一步被浸染的命运。
冯师延今日和尤立人的对峙,会晋级成明日和尤晏的争吵。
她想通之后,做出决定并不太难,就像当初决定向尤晏“求婚”,难的是来日漫漫要怎样与变化的自己相处。
她当初能慢慢接受喜欢他、期待他、爱上他的自己,以后,应该也会适应不能再做-爱、无法再联络、再也见不到他的自己吧。
但那都是以后的事,此时此刻,冯师延还是很难过。
那么乖巧懂事可爱的一个人,像抱枕一样送进她怀里,冯师延也自然抱住这份温暖。
既然大人都无法解决困境,那就像小孩一样哭泣吧。
尤晏拒绝成为尤立人的承诺无法消除她的隐忧,冯师延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消除,但她知道距离可以消除一些东西。
闹钟拉回她的理智,冯师延改签机票,今晚航班回L市。
尤晏也许应该像小孩一样撒娇、撒泼,留她下来,但那只会让他变成下一个简正阳。
冯师延来去如风,唯有自由能赋予她灵魂与诗意,强行留下只会变成口袋里的空气,沉寂若死。
他们在机场完成最潦草而沉默的分别,她飞赴满天星辰,成为他闪闪发光的启明星。
尤晏绕了一个弯,最终回到巧奶奶家。
将近午夜,巧奶奶和尤立人还在客厅,不知为什么没睡。
巧奶奶问:“怎么一个人回来,延延呢?”
尤晏看向单人沙发上的尤立人,“这你要问他。”
巧奶奶懒得分那边一个眼神,追问:“你先告诉我,延延哪去了。”
尤晏烦躁摔到另一个单人沙发,“回L市了。”
巧奶奶:“……这大晚上的。”